人格重塑。

【政斯】小院故事(上)




    小兵被分到嬴政身边的那年,十九岁整。


    倒春寒凉冷的利风刮散了桃树枝头刚绽开的花骨朵儿,他拿着文书踏进院子的时候,嬴政就站在这副画幕中央背对着他,正和人说话。小兵紧张地理了理已经没什么可供他整理的仪容,小步行到嬴政身边,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嬴政听到动静转过来,同样礼貌地回敬了他。比大典仪仗兵还要挺拔的身材,象征着力量的军装服帖地严丝合缝,那张脸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风华绝代。


    小兵从山里出来,小半辈子里还没见过这样英俊标致的人物,对他又这样尊重,一时涨红了脸,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在场的还有一个人。班长三令五申交代的那些注意事项不幸地忘个精光,包括如何得体地称呼嬴政的配偶,最后嗫嚅半天,开口就是一句嘹亮的,嫂子。


    嬴政笑起来,没有纠正他。


    小兵从此在这个小院里叫了李斯三十年的嫂子。


    这是大院里众多小院中的一个,住着很简单的小家,由一位年轻军官和一位文职人员组成。他们还有一个女儿,从福利院领养来的,叫长生。嬴政说因为她从娘胎里带了一身的病来到这个人世上,又因为疾病被遗弃,所以希望她能健健康康,长命百岁。


    被寄予长命百岁的厚望的小女孩,这年还不及小兵的大腿高。她长得很可爱,被嬴政抱过来见人的时候甜甜地喊了声哥哥。小兵是家里最小的一个,没有体会过当长辈的感觉,一下子被这句哥哥弄得三迷五道,恨不得马上把宿舍柜子里那点私藏的小卖部珍品全部拿来给她。但长生身体很差,不能吃他的零食,不能跟院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出早操,一起去沙堆里玩。李斯就在书房给她安了一个儿童桌,每天带她练字。有时候看见小兵得空,李斯也会把他叫过来,递给他几册他需要费力气才能看明白的文史经书。来之前,小兵听说过李斯的名头,文职系统里的罕见黑马——但那些赞扬的声音下混杂着讥笑与嘲讽。一个没什么姿色的中年男人,借着吕总参的关系搭上嬴政,不知道靠着什么手段入了赢家长子的眼,从嫁进赢家的那天起就一路青云直上,只要不是傻子,都晓得是怎么回事。


    小兵琢磨着这些说道,看着手里的书,他乱七八糟的笔记旁边,密密麻麻的,端庄内敛的工整文字,是李斯给他的批注。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傻,总之他觉得嫂子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坏。


    只是他的觉得,像一枚落入大海的石子,激不起丁点儿水花。偶尔有陌生的老头从门前路过抱起长生逗弄,长生会乖乖地叫老将军好。在这个大院里,多的是能说一口流利外语的,他读的历史教材上的人物。他跟着嬴政,每天见到的也都是各式各样的青年才俊,随便拎个都拥有他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才华和家世——尤其是嬴政本人,他甚至不能告诉家里他目前是在做谁的勤务兵。


    毕竟对于每天送来的报纸,他读的是国家大事,嬴政读的是家庭日志。加之小兵出身贫寒,有心拔尖,所以怀着几乎是信徒对神明的热忱和崇敬在为嬴政做事,很快便得到了嬴政的赏识,走哪里都带着他。


    并且,距离越近,他对嬴政的忠诚就越是浓烈。


    嬴政还很年轻,他的级别,其实从规章上讲并不允许拥有自己的勤务兵,但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过度劳累出现在部队医院的架子床上之后,家里的长辈终于忍无可忍,准备臭骂一顿没照料好丈夫身体的草根孙媳,结果电话接通,李斯正在医疗室打着点滴写材料。


    就这样,小兵来到了这个小院。他一向自傲于自己惊人的体力和意志力,但这份骄傲很快被嬴政碾成稀碎。他的见识很少,确实没想到以嬴政这样的身份,也会像他们村里的小钱哥一样拼。小钱哥一天除了呼吸就是读书,小兵怀疑他不需要睡觉。后来小钱哥成了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,第一个研究生,第一个海归,第一个大老板,很多个第一。

 

    他把小钱哥的故事讲给嬴政听的时候,嬴政刚收到自己的第一个勋章,他一边抚摸闪着冰冷光泽的金属,一边说,不错,我的目标也是很多个第一。


    小兵的政治经济学刚刚自己摸索着入门,还停留在把人和画像连线的阶段上。他不懂嬴政的“很多个第一”指的是什么,他这么想,也就这么问出来,脑子没能及时地阻止住嘴,他很沮丧,这不是他能问的话。嬴政没有说什么,只是问他,要呆在小院里,还是大院里。


    小兵哼哧哼哧憋了半天,最后请示领导,他能不能两个都要?


    他不想光靠文字再去理解那些晦涩的政经名词,他不想嬴政带他出席饭局的时候他只能做一点端茶置菜的活计,他不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嬴政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地忙碌,他想领很多工资和补贴,他想能哪怕走到那个圈子的边缘也好,能帮嬴政,帮他的偶像一点忙。


    但他也很喜欢那个小院,那个有长生和桃树的小院。他喜欢抱着长生窜上桃树带她看风景,树底的石桌上摆着嬴政和李斯没杀出结果的棋局。小院永远安安静静,偶尔有长生清脆的笑声。她的父母疼爱她,然而并不怎么束缚她,除了工作,他们仅有的那一点可怜的时间大部分都划拨给了彼此。小兵的记忆里有他们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对弈的场景,有他们在长生堆好的雪人前拍照的场景,有他们在庆典的烟花下拥吻的场景。他觉得嫂子眼里对嬴政的崇拜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人,也没有谁比嫂子更适合做嬴政的私人师爷。


    他们的爱情感天动地,他们的结合天经地义——小兵如是想,在长生的欢呼声里为她点燃了她最爱的旋转陀螺鞭炮,羡慕地看着门前李斯给嬴政搭手挂上了鲜艳艳的大红灯笼。


   

    已经是新年了。他回家的车票装在崭新的钱包里,一个小时前刚接下嬴政和李斯包给他的厚厚信封,还吃到了长生亲自做的饺子。虽然约等于饺子皮煮肉馅,但小兵很幸福,很满足,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。尤其是钱包呢,这可是联谊会上认识的姑娘给他的。姑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,望向他的眼睛比夜星更亮。但他们目前还只是有些寻常的人情往来,距离不远不近。小兵很苦恼,于是偷偷地请教嬴政,怎么才能追到自己的心上人。


    他的领导同样也很苦恼:不知道,是你嫂子追的我。


    小兵的苦恼随着嬴政的话转为震惊,嫂子,太佩服你了。他颤抖着说,如果是我,绝对没这个勇气的。


    嫂子很淡定,面无波澜地剥着金钱桔,一口一个:所以我追到了,而你还搁这问呢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又笑嘻嘻地凑上去,嫂子,我给你剥,你教教我。


    有人代劳金钱桔,李斯从善如流地掂起一把新鲜的核桃,指挥嬴政搬个小板凳坐过来方便他投喂。没啥好教的,首先,你得有个机会认识……哦,你们已经认识了,那就更简单了,死缠烂打就中。


    小兵说,嫂子,罗曼史能不能展开讲讲?


    在李斯简洁的陈述和嬴政偶尔的出声补充后,他终于完整地了解到这段故事。李斯从荀教授那里毕业后,凭才能进入他一直看好的吕总参麾下工作。后来在吕总参的饭局上碰到了嬴政,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小嬴公子一见钟情,但没能熟络起来(对我一见钟情的人实在太多了),一直都是李斯单方面在联系。后来上面调整,一下要解散六个旅,李斯也在其中,为了保住工作和仕途,他连夜给嬴政写了一封信抗议(写得很好,就差指名道姓骂我先人了),被嬴政看中,编制仍然保留,他也因此跟嬴政搭上了关系。再后来,就是做牛做马地卖命、成箱成箱的情书、死扒着嬴政的同时还要对付那些难缠的情敌——好在我能力够硬缠的够狠。李斯说,不然你现在叫嫂子的指不定就是哪个了(…………)。


    讲完了,李斯拍拍双手,抖落了那些核桃残渣。嬴政的面前堆起了核桃仁的小山,他挑了几个大的递给长生,嘱咐她嚼碎再咽。小兵砸吧着嘴,总觉得这段罗曼史跟他想象的、跟书上看到的似乎都不大一样,但具体哪里不一样,他又混沌不明了。怀疑一闪而过,他心想,还是得有文化才行。不仅是升迁需要,还是恋爱需要。


    说话间,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了。电视里的小人叽里呱啦地好一通说辞,最后声情并茂地提醒大家,不要忘了许下新年愿望。嬴政和李斯谁也没理,该干嘛继续干嘛,而彼时的小兵还涉世未深,他闭上眼睛,虔诚地默念道:


    希望年年岁岁,花相似,人相同,有今朝。


    花相似,人相同,有今朝……


    许完愿望,他非常满意于这样文绉绉的一句话,喜觉自己好赖也算个文化人了。他郑重地取了一张从政委那里得到的信纸,一笔一划写下来,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,然后摩挲着钱包傻傻地笑。


    但,没等他笑几声,没等他来得及向李斯再讨教恋爱和学习的方法,嬴政就收到了通知:邻省出现了严重的雪灾。于是他随自家领导坐上了印有攻坚抢险的卡车,引擎启动,于巨大的轰鸣声中,他看见长生挥手的身影渐渐化作一个小黑点。当面颊上残留的被电火炉烤暖的热气被冬夜的风刮去,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:


    


    自己已经离开了小院……正在前往危险的未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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